蜿蜒曲折的古运河,平静地从扬州古城下缓缓流过,千百年来,一直不变。
京杭运河南下至扬州北面的茱萸湾时,在湾头一分为二,一面是京杭运河,径直南下,流入长江。另一边则是隋代留下的古运河,几次折弯之后,从扬州城东向南流下,在扬州东南角的康山折而向西,又在南门码头折向南方,在瓜洲镇注入长江。
而被古运河包裹在内的,便是扬州古城了,扬州城中另有一条细丝般的小河,将扬州城一分为二,扬州人向来崇尚江南风景,便借了南京秦淮河之名,将其称为小秦淮。小秦淮之西,是扬州旧城,建于明初。后来由于人口渐增,城池狭小,又值明中叶江南海寇,城防不足,遂在小秦淮之东另建新城。扬州新旧城东西共约五里,南北约三里开外,江苏自江宁、苏州之下,便要数扬州城最为繁华了。
时正值乾隆中叶,乃是扬州最为鼎盛之际。扬州繁华,一因漕运,二由盐政。古运河曲折勾连,将长江与京杭运河系于一体,一时小秦淮上,商旅辐辏,舳舻蔽天,河道竟不得几日通畅。扬州又是两淮盐运使驻所,两江湖广诸省,食盐多从扬州而出,不少江南盐商为图方便,相继徙而来扬,尽显奢华。一些盐商更是大修园林,以供自己享乐之用。扬州人亦以此为傲,曰扬州园林,甲于天下。
扬州园林,大多在新城各处,这是因旧城临近小秦淮处,有一道城墙相隔,而新城则无。因此看着旧城,多有狭小、逼仄之感。旧城又是官府所在,府县衙门、学校祠堂,占了大片土地。若于旧城大修园林,土地昂贵尚是次要,土地狭小不足,更容易让这些附庸风雅的商人望而却步。是以在旧城定居的,大多是一些本地官员,又或者临近州县官宦之家,仰慕扬州风景,徙居于此。
尽管如此,扬州旧城与新城之间,绝非不相往来之态。相反,官商之间,相互结亲之事,扬州人也已司空见惯。若问起一些上年纪的老人,他们大多还会记得雍正初年,大盐商江家的一位千金,和新科武举进士,一位姓阮的侍卫喜结连理之事。据说那阮侍卫不仅英姿勃发,而且勤勉能干,是以江家不仅与阮家结了亲,而且大肆铺陈,送亲阵仗,盛于一时。
若是路人初到扬州,问起西城上了年纪的老人,大抵便是这般回答:
“那日江府的人出了光春门,过得开明桥,便折而向南,往西城白瓦巷那里去了,我当时就在县学门口,眼看得那阮侍卫骑了马,亲自迎着江家小姐往这西城来。听说阮侍卫已进了巷子,江家的仪仗,还有些未能过得开明桥呢……那样的光景,这辈子都没见到多少。”
“我亲眼见了那阮侍卫,当时也不过二十多岁年纪,真是英气勃勃,又极谦逊的人。我当时和他打招呼,他还对我回了一礼呢。这般年纪就考中了武进士,做了侍卫,那还不是前途无量?”
如此听来,阮侍卫夫妇可谓神仙眷侣。可说到那阮姓侍卫后来怎样,老人们便有些含混不清了。
“阮侍卫是在京城里做官,成婚没几天就回京城了,后来……好像是做到将军了吧,我也不太清楚。”
“我记得当今圣上即位那几年,咱西城说起白瓦巷,都说阮将军的。可后来有一天,也不知怎得,阮将军竟回来了,官也不做了,不知为了什么。”
“一准是朝廷里有奸人见不得阮将军好,把阮将军气得。”
“我也有好几年没去西城了,大概四五年前吧,有次路过西城,好像也就是县学南边那巷子,我听到有人在哭,人还不少……都说有个当官的死了,前日棺木才从岭南回来,莫不是你说的阮将军?这好些年了,也没听咱扬州有个什么姓阮的人有出息,我是记不得了。”
问起这阮侍卫的故事,老人能说上来的大体也就这些。如果再问到阮侍卫家庭如何,有无子嗣,即便是老人也都是含糊其辞,没几句可听了。
“听说阮侍卫是有个儿子,也不做官,想必是败家子了,要不然,我们怎么都不认得?”
“你说西城?我听说那边巷子里,有一户爱养马的,却也不是什么大户,扬州城要说大户,我哪个不认识?”
“江家这些年倒是风生水起,阮家?没听说过。”
“都说富不过三代,那场婚礼都过去三十……快四十年了,想是已经败落了吧。”一位老人看着寂静的白瓦巷口,不禁感慨时过境迁。眼看巷口之处,似有一处宅子,却也无人问津。
似乎对于老人们而言,阮侍卫后人怎样,甚至扬州还有没有一家姓阮的,都已经不重要了。
但对于那处宅子里的人而言,白瓦巷阮家,就是他们的一切。
乾隆二十九年正月十九日,一个很普通的日子。
对于扬州人而言,昨天怎么过,今天就怎么过,不需要也用不着改变什么。而老人们说起的白瓦巷口,这天白天也一如既往,不见任何异常。
一个高大的中年人从巷口走出,没多久就回到了巷子里。他走的路,竟和老人们所说,当年江府送亲仪仗的路线完全一致。
这个中年人,便是白瓦巷阮家的主人阮承信了。对于他而言,这也不过是个平常的日子,唯一的不同在于,他夫人林氏怀胎将满十月,这几日尤为倦怠。阮承信念着妻子,这日也无心散步,走了一会儿便回到家,见妻子并无异状,安慰了妻子几句后,便挑了一卷《左传》,到书房里看起书来。
读书度日,这便是阮承信平时的生活。他父亲阮玉堂,官至卫辉参将、钦州游击,乃是三品武官。阮承信得父亲荫佑,得了个国子生的头衔,却也不愿赴京入学,只是在家读书,便于普通人家无甚差异。
阮承信自幼爱读《左传》,这一天下午又无大事,便把那齐桓晋文之事又看了一遍,看到僖公十七、十八年间,齐桓公立储不当,以至齐国纷乱,终致楚国崛起。不由得又感慨了几句。眼看日已黄昏,书影渐暗,念及夫人不适,自己也无心吃饭,只用了些点心,又到庭中散起步来。
渐渐打更声起,已是一更天气,阮承信自觉一天已过,也准备回房休息,忽听到夫人阵阵叫声,几声过后,竟是越来越响,再难停下。阮承信深知夫人也是书香门第出身,自幼通诗礼,若不是痛苦难以承受,怎会如此?忙奔回房内,看夫人情况,似乎孩子就要出生了。
阮承信既喜又忧,喜的是年已三旬,终于将为人父,忧的是这天已经入夜,又到哪里去找人来接生?但看夫人情况,已经再难拖下去,忙叫了家中一个最信任的仆人,让他去街坊、医馆问问,务必要找来接生的稳婆和其他帮手。
那仆人名叫杨禄高,本是孤儿,阮承信父亲阮玉堂在外任官时,因一件事颇对不起他家,遂将其收养,直至成人。杨禄高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阮玉堂死后,家中日渐拮据,不少婢仆都被遣散,他却坚持留下,也不多要钱,便只是为阮家操持家务,绝无怨言。
阮家将有喜事,阮承信自然早有准备,已经联系了数个稳婆,可这天已是一更时分,几个稳婆嫌累,都不愿来,杨禄高跑了好几家,才只有一个愿意来的。又找了几个熟悉的邻居,帮忙烧水递物,虽然大家都是邻居,但正值深夜,阮承信也不好意思,不免多花了些银子。
虽说来阮家帮忙的人不多,但加上阮家原本的侍仆,人倒是也够了,很快接生诸事,一一皆备。阮承信自是忙不迭的道谢,听得夫人阵痛之声渐缓,知道不致有太大危险,便也在前厅踱起步来,手中仍然冒着冷汗。
转眼间一更已过,到了亥时,夫人又渐渐叫起痛来,阮承信听说过孩子降生之时的痛苦,乃是人间至痛,也不免有些心疼夫人。正在强作镇定,彷徨无措之际,忽然杨禄高走进门来:“得中,镇淮门李员外来了,正在外面,要不要见一见?”阮承信字得中,杨禄高自幼养在阮府,与他亲密无间,便也直呼其字,并非寻常主仆。
阮承信听到这句,不免有些迟疑,李员外在外经商,家中也算宽裕。自己父亲死后,家里除了祖产便无其他收入,扬州物价又与日俱增,不免要向外人借贷,以助家用。可自己只是国子生,家境平平,怕大商人看不起,只得找些家境略好过自己的,李员外便是少数愿意借钱的人。如此过了数年,仔细想想,积下的欠款倒也有不少了。但转念一想,自己读书人家,怎好意思为了欠款,便将人拒之门外?便对杨禄高道:“无妨,让他进来吧。”
话音未落,一个人已经匆匆走上正厅,正是杨禄高提及的李员外。阮承信定睛一看,倒先吃了一惊,李员外经商十余年,平日也算得上从容平和,可今天一看,竟然是一副惶恐无神的样子。阮承信正想问个究竟,李员外却匆匆走上,拜倒在地:“求阮贤弟救救愚兄!”
阮承信忙问起他为何深夜来阮家,李员外忙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原来李员外本只在两江经商,年前看湖广一带商人往来颇多,便借了些本钱,买了货物要到湖广赚一笔,谁知货船回扬之时,在南京江面遇了大风,李员外租的船又不牢靠,竟至翻入江中,整船货打了水漂。李员外原也不过是中产之家,平日积蓄,多在商货之上,这一出事,竟然还不起钱了。
“若是平日积蓄不多也还罢了,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又日日拿钱去赌。这一船货的钱,我……我是还不上了。阮贤弟你人宽厚,这扬州城里,我最信得过的人也就是你了,贤弟这次帮帮愚兄,愚兄下次……下次一定登门道谢。”李员外说得急,只顾着下次“登门道谢”,却不知这一次自己已经“登门求救”了。
阮承信听了他诉苦,又看他模样,似乎也没说谎,便道“李兄,你也知道,我这家里也不宽裕,还找你借过好几次钱呢,我怎么……”
“就是这样了!”李员外听了阮承信的话,反倒眼里有了一丝光亮:“贤弟你几次欠下我的银子,若是能早点还了,我这边就能补上些,我要不再变卖些家产,我看也就够了。”
原来李员外深夜到访,竟是来要债的!阮承信不禁有些怒气,只是碍于身份,尚未发作。杨禄高早已开口:“李兄也该看到了,今天我家夫人临产,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了,这当口李兄来找老爷还钱,未免也太……”李员外毕竟是外人,和阮家又多是债务往来,杨禄高不便对阮承信再过于亲近,便改了口。
“若是还有选择的余地,我也不会这深夜过来了。”李员外说着,又不禁哀叹起来:“我欠钱的胡家,高利取息,在这一带都是出了名的,我这也是觉得货到就能还,只借了三个月,前日便该还了。今天午后那会儿,胡家人就找过来,说明日不给个答复,便要报官……我现在这样,就是把宅子卖了也不够啊!”说到这里,李员外竟已渐渐落泪。阮承信平日谨慎,绝不借高利贷,也不认识什么胡家,但他平日对察言观色颇多留心,眼看李员外神色忧急,绝非说谎,自己也不禁有些难受。
“李兄的事我知道了,可我这最近几日,也没有钱可以还了,李兄是平时事忙,想不到小弟,可小弟要是有多余的钱,哪有不还的道理?”阮承信如此推脱,但话说回来,这也确是事实。
“贤弟,兄弟平时待你不薄啊,前年你说家里没钱发给仆人,夫人都把指甲剪了,要自己洗衣服了。当时我借了你钱,把家里人的工钱结了,可都没找你还呢。”李员外听杨禄高提起林氏待产,也顾不得什么大喜之日,便直接把旧事说了出来。
“我何尝不想还钱呢,可现下我也不宽裕,李兄也不能让我去凭空生些钱出来吧?”阮承信无奈的答道。
“若是贤弟执意不肯救我,愚兄只怕也活不过明日了!”李员外眼看劝说无效,也只好放手一搏;“那胡家明日就要报官,到时候我家里无钱可还,只怕江都县那里,就要抄没家产了!”这话听着是在诉苦,可阮承信听来,却不禁心中一惊。
“他说一旦还不上钱,家产便会抄没抵债,这话应该不假。可我又欠着他钱,若是他真的生计所迫,不管不顾了,竟把我财产拿去抄没了,如何是好?”阮承信不禁想到,万一阮家真有那么一天,那自己就彻底成了堂堂三品参将的不肖子孙。又想:“若是仅仅抄没这宅子倒也罢了,可家中那许多书,又有不少是宋本,寻常官员又如何知道其中价值?若是哪一天当废纸卖了,那阮家也就彻底完了……”
阮家自明末徙扬,随着朝代更替,也已历经数代,家里虽不算富贵,也是殷实之家。时值乾隆中叶,考据之学大盛,古本经籍,价值倍于常本。阮玉堂为官之日,偶见一套宋本的《十三经注疏》,自是大喜过望,便花了数倍于常书的银钱,将其购下。几十年来,阮家一直以这套宋本书为至宝,这时想到万一查抄家产,古本无存,阮承信自然心痛万分,不忍细想。
这时夫人的声音,又渐渐从后面传来,听声音似是已到生产之时。阮承信惦念夫人,也牵挂着即将出生的孩子,心中一乱,更不愿再拖延下去,索性一咬牙,便对李员外道“若李兄真是这般着急,小弟……小弟便将这宅子抵给李兄,也能解你燃眉之急。”
李员外一听这话,自是大喜过望,但想到阮家旧居白瓦巷,恐怕不会轻易舍下这宅子,便以退为进,又道:“阮贤弟这般恩德,为兄实是担待不起,况且阮贤弟之前的积欠,也没有那么多……”
“李兄不必再说了,我另择新居就是。”阮承信虽颇有失落之感,但此时急迫,自己别无他法,又补充道:“若李兄还不放心,小弟这便把字据签了,明日李兄只拿这字据去胡家,想他家也未必就急缺现钱,有这房子作保,也不用着急。”
李员外忙给阮承信道过谢,杨禄高取了纸笔,阮承信耳中听得妻子叫声,也无心与李员外纠缠,一时写了凭据,签了花押,房屋出抵之事便也成了。李员外连声道谢,转身退了回去。
阮承信拜别了李员外,便赶忙奔向后院,他深知妻子身体素来偏弱,若是孩子迟迟无法降生,必然支持不住。刚到后厅,便听得里屋传出了阵阵婴儿啼哭之声。
阮承信自是大喜,但心里也不禁有些发酸,自己年过三十,终于有了孩子,可自己又能给孩子什么呢?若是白瓦巷老宅真抵出去,这孩子以后的生活,又该怎么办?
阮承信在外堂待了许久,孩子降生时已是正月二十日的子时。孩子生下之后,不免也要忙上一番。等阮承信再见到夫人,已经是四更天了。
阮承信回到卧房,看见新出生的孩子已经睡了,夫人应是刚喂了奶,正侧身卧在一边,看着阮承信回来,便笑道:“夫子今日也辛苦了。”
阮承信心中颇为伤感,生孩子的是夫人,自己却眼看要把老宅丢了。忙走上前去,轻轻抱着妻子道:“该说这话的人,是我才对,夫人这一天下来,才真是不容易。”夫人林氏自幼知书达礼,和阮承信平日也颇多诗书交流,感情之深,甚于常人。阮承信深知夫人平日身体不佳,又经常亲自操持家务,生子过后,只怕数月都不能复原,差点流下泪来。
“夫子有夫子该做的事,夫人有夫人该做的事,夫子自也不必自责。”林氏虽有些憔悴,仍然温柔的看着阮承信,道:“你看这孩子,以前都是看别人家的,这回是自己的了,多可爱。”
“是啊。”阮承信笑道:“咱俩生的孩子,不仅可爱,以后聪明着呢。今天这已经是正月二十了,想起以前书里看过,唐朝的白少傅,也是这一天出生的呢。”白少傅便是白居易,曾自述其生日为正月二十。
“要是同一天出生,就能同样命运,那天下间名人那么多,岂不是天天都有才子降生了。”林氏笑道:“那白少傅诗文冠于天下,这孩子要如何及得?若是能平安度过一生,也就知足了。你今日这般神色,想是也有些不愉快,是吗?”
阮承信点点头,但随即想到,这个时候不能让妻子伤心,便又补充道:“也不要紧,咱家毕竟这几十年了,又不做那些败家的事,总是能过去的。”看看熟睡的孩子,想到未来居无定所,也暗自发下誓愿,只要孩子身体健康,能读书学习,自己一定竭尽所能,培养他成才。
“若是他真聪明,能读书,你便教他。若是天性愚拙,又或者身体不佳,便也算了。你我在一起这许多年了,我又有什么强求过你的?”林氏怕阮承信望子成龙心切,反误了孩子,便安慰道。又想起孩子降生已近两个时辰,还未起名,便问阮承信:“还不知以后叫他什么呢,夫子可有名字了?”
“夫人说得对,孩子才刚出生,强求他什么,也难为他了。”阮承信答道。看着孩子熟睡的小脸,颇为质朴,自觉应该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可如今世风不古,能淡泊名利者少之又少,也不知孩子以后会怎样。便道:“读书时人都说,童真之心,最为难得。童真乃人之始,万物初始之时,古人多以‘元’字见称。便给他个‘元’字,希望他日后,能保持这份童真,做个善良人吧。”
“你姓阮,便分了一半,叫他阮元,未免太简单了些吧?”林氏也不禁打趣道,看着孩子熟睡的样子,心想孩子不论叫什么,总是要先平安成长,才顾得上其他,又道:“万物初始之时,也是最有力量的时候啊,这孩子名字里既然有两个元字了,以后可要好好长大啊。”
熟睡的孩子似乎还不太适应新的世界,并不愿意醒来,这时他也不会知道,阮元这个名字,将会伴随他一生。
阮承信把老宅出抵之后,自也没有多余的钱再去还李员外,但总是恋旧,迟迟不愿搬出来。李员外虽得了字据,自己借贷之事一时无碍,但也不免着急,时常找阮承信催促一番。等阮承信做好搬家准备,也已经是第二年夏初的事了。
阮家新居定在了太平桥西,府衙西南,这里房价不贵,阮家承受得起。虽然看着路还算近,但中间的文津桥、通泗桥一带,官署林立,想搬家不免要绕个圈子,也只好去雇车。李员外倒也客气,主动帮阮承信雇了几辆车,以补偿其旧宅之失。
阮承信眼看着几辆车来来往往,转眼间阮家这座老宅,就将不复己有,阮家上一代还是官宦人家,自己却沦落到如此境地,也不免伤感,不忍抬头看车。林氏也抱了阮元,前来安慰阮承信。
“城居不易,近几年物价涨得也快,夫子平日勤俭,却也不够,不是夫子的错。”林氏道:“夫子平时读书不少,账目却看不懂,我时常盯着,自知不是家里的问题。”
“若是如此,再过得几年只怕要回乡里住了。”阮承信自幼生长于扬州,自也舍不得这繁华盛地。“爹在的时候不愿意新增田产,说阮家既已做了官,便不该与民争利。可家里过得这几代,留下的本也不算多了。”但话虽如此,如今让阮承信再去购置新田产,也已经没有余钱了。
“咱家与别家还不同,你看这书。”林氏指了指正在装车的地方,一个大箱子正在抬进去,又有个箱子被两个人抬出来。阮承信家里书籍积蓄如山,即便用箱子装,也装不够,只好拿两个箱子反复用,装完到了新居,把书放在一边,再拿空箱子回来装新的。“有时也不免想,若是读书能赚到钱,该有多好。”林氏本也不是贪财之人,但近几年来,生活日渐拮据,也不得不多想一些。
“我又怎能不知?可这钱物往来之事,我实是毫无天赋。既然富贵求不得,也好多读些书,做个清白之人吧。”阮承信道。
林氏也知道这些事不能强求,便不再多说。只抱着阮元,看着即将离开的马车,道:“其实元儿若能做个读书人,我也心安了。只是不知道,元儿会有这个兴趣吗?”
阮元小小的眼睛看着缓慢前行的马车,他毕竟才两岁,还不理解车上到底装了什么,竟然走起来如此费力。
上天并没有因为搬家而照顾阮承信。
乾隆三十二年的夏秋之交,扬州突降暴雨,数日无法放晴。古运河、小秦淮、护城河、漕河都被突然降临的暴雨淹没,扬州成了一片泽国。这时,除了康山江府这种地势偏高的地方尚无大碍,其他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雨水淹过小腿,束手无策。
阮家也只好关了门,在屋里随便吃些干粮充饥。阮承信和林氏眼看外面雨势丝毫不减,一言不发,阮元则找了个稍高一点的地方,拿着几只玩具木马,摆了个前二后三的阵势。阮家前代是武官,家中备有马匹,阮承信又好相马,时常带阮元去看,因此阮元虽只有四岁,对马却也不陌生。
“和你一样,连兵都没见过,就想着研究兵法。”林氏笑道。阮承信虽无官无职,却素来爱看《资治通鉴》,时常给林氏讲一些古代名将用兵典故。林氏自然不懂,但觉得阮承信不过也是纸上谈兵,便时常揶揄他。回头看了看阮元,又道:“只是他身子似乎没你结实。”
阮元降生虽只四年,却生过数次病,虽然每次都成功坚持过来,但身材明显在孩子里面,也是偏瘦的那种。阮承信也不甚在意,便道:“还是去读书好,眼下这太平日子,学武一辈子都难出头。”
“家里书不碍事吧?”林氏问。
“应该没事。”阮承信随口回了一句,“你忘了?家里书都在高处,以前也有过这般大雨,从来没事。”
“可是夫子……你说的那是白瓦巷……”
“不好!”听到夫人这句话,阮承信如梦方醒,白瓦巷老宅在西城头,阮家早年定居之时,便有意加高了房子,是以虽有雨季,图书无碍。可新家位于府衙西南,府衙为了彰显气派,特意加高了尺许,又把四周土地压低过一截。
也就是说,阮家新家所在,不仅不是高地,而且是最容易被淹没的地方!
阮承信再难迟疑,忙奔了出去,尽管水势浩大,但所幸书房距离不远,勉力走上数步,也就到了。刚打开门,只觉眼前一黑,书房里的桌子,已有一大半淹没在水里,放在下面的书,已经完全变了形。水流受到开门这一冲,登时激荡起来,上面的几本书也随即落入水中。
阮承信搬到新居之后,无力再添置架柜,不少书只好随处堆着,平日不看,便也不动,丝毫没有想过水灾之事,不想迁居一年,竟遭遇如此大祸。眼看着脚边几部书已被水浸得变了形,上手一摸,便缩成一团,阮承信虽然高大魁梧,却也渐渐掉下泪来。
“这……这是《旧唐书》啊。”阮承信看着手边一本做工略显粗糙的书册,再难忍住。《旧唐书》虽在清代已被列入正史,但读者寥寥,刻版刊行数量远不如《新唐书》,阮玉堂在盐运使卢家处偶见一部,花了二十两银子,请了十几个人连夜抄书,才获此钞本,这场大雨下来,怕是留不下几册了。
“爹当年夜以继日的抄来这书,今天……今天要毁在儿子这里了……”阮承信痛哭失声,跪倒在雨水里面,看着手上的钞本,稍一用力,数十页已浸得不成形的书纸便被撕下,再难接续。“是儿子不孝,儿子不孝啊……”
林氏见阮承信神色不对,急忙换了雨装,走到书房之前。阮元正玩得有滋有味,眼看父母突然跑出,不知发生了什么,也走到门前看着父母的背影。
阮承信再看其他钞本,一大半已经浸透,手抄的字迹开始渐渐模糊,便是一些刻本,字迹也已变形。“《肈域志》、《武经总要》……”阮玉堂才兼文武,地理、兵法之书收藏颇丰,不少都是坊间绝少再刻的钞本,这一场雨下来,再也看不清了。
“不!”阮承信看着一部钞本,眼中竟渐渐失色。钞本尚未全部浸透,书皮上写着几个力透纸背的字:珠湖草堂诗集。
这是他父亲阮玉堂的诗集,想是也保不住了。
阮承信眼看大半藏书都将化为废纸,再难抑制,发疯似的向后舀着水,想把书房里的书抢救出来。可如此水势,阮承信又如何能救?只得一边舀着水,一边哭道:“爹……儿子错了……儿子不该,不该让阮家变成这样啊……”
林氏眼看丈夫如此,也一样的心如刀绞,但深知如果阮承信再这样控制不住,可能反倒把上层的书晃到下面,到时候就一点都保不住了。便急忙走上前去,拼命拉住阮承信的手臂,说道:“夫子没有错,这雨下这么大,谁能想得到呢?夫子快停下吧,要不上面的书掉下来,不是更糟糕吗?夫子……夫子快别再这样了!”
林氏素来语气柔和,举止优雅,但眼看阮承信渐难自制,深知若不能赶紧让他停住,恐怕后果难以预料,所以最后一句,已是喊了出来。她平日除了生下阮元时,再无这等姿态,是以话音刚落,自己也不禁哭得失声。
阮承信听了妻子这话,也渐渐软了下来,一屁股坐在雨里。林氏费了好一会儿力气,才把他拉出书房。杨禄高听了书房动静,也赶过来帮忙,才把阮承信拉回屋里。林氏吩咐杨禄高给书房上了锁,等雨停了再开门,阮家积书甚多,即使下层的书救不回来,只要放着不动,至少上层的书能保住一些。
这一天直到深夜,阮承信才渐渐有了点精神,所幸雨也渐渐停了,不致再添灾祸。阮承信看看外面,想到近年家中境况一日不如一日,不禁低下了头。
“夫子那些古本我放在靠上的位置,屋瓦无恙,水是从下面进的门,古本应还保得住。”林氏见阮承信闷闷不乐,只好出言安慰。阮家珍稀之书,一是钞本,二是古本,尤其是一套宋本的十三经注疏,绝难再得。阮承信想到还有不少书可以留下,倒也放心了些。
“娘,那些书真的有那么重要吗?”阮元拿着几页祖父诗集的残纸,一边摆弄着一边问母亲。
“是啊,你父亲一生最珍爱的,除了我们一家人,便是那些书了。”
“可是。”阮元看父亲神色不好,便拉了林氏到一边,拿出一枚林氏给他平日备用的乾隆通宝小声问道:“应该是这个更重要吧,我看他们买糕吃,都用这个,可是没有人用书。”
林氏知道儿子才四岁,和他讲书有多重要恐怕听不懂,便也小声答道:“没看过它的,自然不觉得它重要。但如果你真的喜欢,便是拿一万个通宝来换,你也不愿意的。”
阮元还是不太理解,又拿几页残纸玩了一会儿,便去睡了。
阮承信看着阮元留下的几页纸,原以为孩子好玩,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可定睛一看,却隐隐发现几页纸有些不对劲。
“这、这几首都是春日诗啊……”阮承信颇为意外的看着,“这首是《春草》,那首是《春日九溪》,那首是《早春过卫辉营》……这孩子还没识字啊?”
林氏听了,也赶忙过来看了一眼,沉思道:“这几首诗都有春字,看到了把它们放在一起,也不难理解。但这般大的孩子,就能看出这个……或许他真有天赋呢?”
“有没有天赋,教他读些书,识些字也便知道了。”阮承信道。
“只是他才四岁,这般早就让他识字,难为他了。”林氏深知孩子不宜过早施教,否则可能适得其反。又道:“先把这场雨熬过去吧,等到了明年,再教他也不迟。”阮承信对启蒙时间的想法和妻子大致相同,便点了点头。
一年之后,阮家搬离了旧城,在新城另择居所。阮家经此大雨,图书损毁大半,所幸原本积蓄颇多,依然有不少可看之书。阮承信也省吃俭用,重新买了一些,至少对于五岁的阮元而言,家里的书已经够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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