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民,《皇清经解》如今刊刻多少了?你还想留在广州,继续刊刻,是吗?郑堂,你也准备回扬州了吗?”阮元眼看学海堂诸生已无要事,也问起下属这些幕僚来。
“伯元,我……我终是年纪大了,自己的身体还是清楚的。这次回归扬州,也只好安度余年了。你云南的事,我……我实在是无能为力了。”江藩也向阮元叹道,阮元自然清楚,江藩年纪比自己大几岁,更兼中年时漂泊各地,自谋生计,身体自然也受了影响。如今年过六旬,终是渐渐衰老,体力不支,所言乃是实情,便即点了点头。
“回宫保,如今已经刊刻近一千卷,学生自会加紧刊刻,待全书修成,便给宫保送到云南。”严杰当即回复阮元道。
“不要快,我不担心我看不到这部书。但是,你等务须精益求精才是,切莫因为我此番改任,竟而性急,那是因小失大。我刊刻此书,也不仅仅是为了观阅之用,更重要的是,这部书是应该流传千古,有垂范之用的啊?这样说来,你们刊刻能不仔细吗?”阮元也再三叮嘱严杰道:“我有一句话,正好你们都在,我可以跟你们说一说。世人都以为,真正的天才,读书应该一目十行,认为这样读书是聪明,我的看法却正好相反,读书的道理,从来都是多番研读,集思广益,方能有所体会,所谓一目十行,只是把其中文句记住,除了应试,还有什么用啊?要想做学问,倒是不如将这句话倒过来,十目一行,方能体会书中真意,方能在日后,无论著书行事,俱皆言而有据,不为空言!这个道理,你们且要记住啊。”
“学生们记住了。”学海堂诸生当即答道。
“读书治学,除了不为空言,还有一事,我也希望你们记住。”阮元沉思片刻,也向诸生续道:“读书言事,另有一弊,便是先入为主,但凡讲论经术,甚至经济实用之事,往往有人不知圣人之言为何,不知实际情况为何,先入为主,以一己之见为身外现实,这样行事,只会南辕北辙,绝无成功可能。若是要清除这先入为主之弊,便要言而有据,事事追求实际,言行有实据,方才无往而不利。简而言之,我有两句话:‘讲学是非宜实事,读书愚智在虚心’。言行之前,需要三思,虚心想一想,自己究竟是否了解自己所言所行,这才是真正的‘智’。若是处处皆为先入为主之言之见,那最后的结果,也只有沦为‘愚’者啊。”诸生听着阮元语重心长,自也连声称赞。
“梅生,你那《寄生馆文集》,我为你所作之序,你可看到了?还有,以后你有何打算啊?”阮元也向一旁的萧令裕问道。
“是,多谢总制作序之恩。只是以后……学生想留在广州。”萧令裕也向阮元答道:“如今广州与内地,学生看来有两不同,第一是西洋之物,往往先见于广州,其中不乏中原内地可以引用之物,学生想着若是有可能,便将这些西洋事物作文传于中原。第二是……鸦片之事,也是广州为最烈,可内地各省,学生听闻尚有无知百姓,对鸦片一无所知,如此下来,他们想要不被诓骗都难,所以学生也想着,将鸦片之害传于中原,使中原之人早为戒备。”
“是啊,你的想法很好,可惜啊,这样一来,我看也只能由我自己去昆明了。”阮元回想着自己一旦离任,旧有的广州阮元幕府便即解散,各人也将各奔东西,也少不了几分遗憾。看向一旁时,只见各人中最不受欢迎的方东树也坐在一旁,他倒是也颇为知趣,主动找了个角落坐下,似乎是想不动声色地为阮元送别。阮元便也向他问道:“植之,你日后又有何打算啊?”
“回宫保,在下想去浙江看看。”方东树看着阮元主动相询,却也只好站起,向阮元回拜道。
“好啊,你们都自己去做该做的事吧。植之,虽然我学术之上多与你不合,但与你论辩,我是真的遇到了一个对手啊。”阮元也向方东树笑道。
“宫保学问确实精深,只是,在下也有在下的坚持。”方东树还是不愿改变立场。
“也罢,看来我也说服不了你啊。”阮元也点了点头,又看向各人身后,只觉原本自己颇为看重的谭莹这日竟未到场,心中未免有些遗憾,向吴兰修等人问道:“你等可知玉生去了何处,今日我倒是想见见他的,可惜无缘啊。”
“回总制,玉生兄这几日病了,但是他已经留下了一篇文赋,说是如果宫保别去,就让我交给宫保。”这时倒是陈澧还记得谭莹之事,主动取了一篇文章上前。
“也好,我看看。”阮元看着谭莹之文,也不禁喃喃念道:“寇准以朝廷无事,权司锁钥于北门,韦皋为忠武后身,久驻节旄于西土……哈哈,玉生之言,是以为我羁縻外洋之人,多有宽纵之处,希望我到了云南,能够宽严相济,抚驭各处土司,安抚西南三国啊。可是话说回来,我在广州对这些洋商,不是……本就是宽严相济的啊?”
“这……其实不瞒宫保,如今广州街市之上,对宫保是有些不满之言的,有人认为宫保没有抓住那个枪杀村民的洋人,又引进洋米,而且……鸦片之事也未能禁绝。”陈澧担心阮元责怪谭莹,也向阮元答道:“但是这些人学生也观察过,并不算多。大多数人还是知道宫保督粤九年,抚军惠民之事的,多数百姓也认为,洋米易货乃是善政,并非宽纵,所以……”
“石华,前些日子你寻到那部《算迪》,我看确实不错,只是可惜,如今我也没有机会刊刻了。”阮元忽然又向吴兰修叹道,他所言《算迪》,是广东人何梦瑶所著算学之书,内容不多,但简明易懂,吴兰修认为此书可以让有志于算学之人快速了解算学内容,便将此书推荐给了阮元,但阮元即将离任,这部书看来是无力出版了。
吴兰修听着阮元之言,虽有遗憾,却也向阮元道:“总制,您为我们学海堂做得已经够多了,那《皇清经解》是一千四百卷,这部书不过八卷,总制又何必在意这些许的遗憾呢?”
“我知道,我也不是十全十美之人,只是……罢了,有些遗憾,却也没办法了。新来的李总制年轻一些,或许他能够做得更好呢?总而言之,在广州还是做了许多有益国家,有益你等读书人,也有益于百姓之事,如此……足矣啊……”阮元为官几近四十年,对于官场之事,当然也已经更为熟稔,清楚自己为官施政,终有小大之辨,却也不再强求。
而这一日的学海堂之会,阮元也算是尽兴而归。六月二十六日,阮元行装收拾完毕,便即离开了自己总督八年零九个月的广州,结束了自己的两广总督之任。
以两广总督任期而言,有清一朝,仅康熙朝金光祖、石琳,乾隆朝李侍尧,以及后世总督瑞麟四人,督粤时间长于阮元。总而言之,阮元任期在清代两广总督中排列第五,若仅就汉民人总督而论,则阮元任期可以排列第一。
就在阮元离任之际,十三行中也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一日伍秉鉴也会集广州行商,正式宣布辞去怡和行总商之职,并将总商之位交给了儿子伍崇耀。
“崇耀,以后这怡和行,就由你来做主了。”眼看前来观礼的各路商人相继散去,伍秉鉴也对儿子说起了真心话:“以后经营之事,务要谨慎,有不会的地方,都来问爹爹就是。这些附近的小行商,要是有需要接济的时候,就帮他们一帮,他们会感恩戴德的,以后也会给你方便。大行商……咱们量力而行吧,但无论如何,不要让账上出现亏欠,更不要向洋人借钱。这几年下来,十三行那一场大火烧掉了不少本钱,加上跟洋人借钱,卢家、黎家,不是都破产了吗?”原来,阮元督粤最后三年,卢氏黎氏两家行商,即便得到了一定的免税优待,却还是陷入了资不抵债的困境,而且两家行商所欠,还都是此时中亚所来,最为斤斤计较的巴斯商人的债务。在巴斯商人的控告之下,阮元眼见证据确凿,也只能宣布卢家和黎家破产,包括伍秉鉴的同行黎光远,也是晚景凄凉。所以伍秉鉴也再三叮嘱儿子,不要在经商之事上冒险。
“孩儿明白,爹爹,如今阮总督也不在广州了,那咱们以后……”伍崇耀想着阮元在广州之时,总是能够对十三行形成主动,但阮元之后,其他总督未必有此才能,也想问问父亲下一步的情况。
“一如既往,暂时不要动。”伍秉鉴看得清楚,向伍崇耀道:“至少这几年,爹爹身子还算硬朗,你且听爹爹的话,大事不可妄动,尤其是这两年。你……你或许不知,西北那边,情况好像有些不对劲,这样下来,咱们还要捐钱。也罢,爹爹毕竟还有几分人脉,这段时间,爹爹也多联系一些新来的英吉利商人,争取把咱们的销路打开,若是咱们直接把生意做到小西洋,或许还能有些盈利。官府这边,一时我看不会有什么大的动静,你就不要有别的想法了。”
伍崇耀看着父亲郑重之状,也点了点头。只是这时,已经在西北大地出现的一丝异动,却依然不为士人大众所知。
同时东南亚的局面,也逐渐对清王朝不利起来。
道光六年,经过多年谈判,英国与荷兰完成了东南亚沿海的势力范围划分,英国放弃部分苏门答腊岛的土地,换荷兰退出马六甲,英国不再干涉荷属东印度群岛(即今日印度尼西亚地区),而是专门加强对马来半岛的控制,英国方面也将马来半岛之马六甲、槟城与新加坡合称“海峡殖民地”,正式开始对马来半岛展开统治,此后数年,海峡殖民地将会逐渐兴盛。这也意味着,英国已经将自己的势力范围推进到了南海一线,一旦跨过南海,面前便是中国的广东外洋。
而数年之间,一个最为大胆,也最为糟糕的构想,开始在一批最为激进之人的认识里,渐渐有了实行的可能……
按:阮元离任广州之后二十七年,太平天国军攻占扬州,因太平天国军中多为两广出身之人,扬州被太平天国攻占之后,阮元旧宅竟能全然未受侵犯,阮元家庙及隋文选楼也因此得以保全。此事阮福遗作之中亦多有言及,可知所言非虚。阮元督粤之德政,由此可见一斑。
阮元去世之后,广东绅士亦曾上表请愿阮元入祀名宦祠,其中言及阮元事功则曰:许洋米之船以载货,民食开不匮之源,取学海之义以建堂,士林获稽古之益。改风檐之号舍,入闱无卑湿之虞,筹月费以恤廮,守节免輖饥之苦。修三百年未修之纤道,险途变为坦途,筑八千丈增筑之石堤,泽国斯为乐国。而且驭夷有道,成见不存,桀骜则停其互市,恭顺则许其开舱。他如纂广东通志,修镇海层楼,建二虎炮台,平惠潮斗案,凡兹措置,无懈宣勤。此亦阮元督粤之大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