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漫长,路彷徨。
在官渡北岸,曹操坐在大帐之中,灯火虽然明亮,但是曹操脸上却始终有些地方照不到,显得有些隐晦。法令纹深深的镌刻在脸上,其中蕴含的阴影似乎连光线都透不进去。
现在这个时刻正是黎明前最为黑暗的时候,不知不觉当中,在大帐当中的议事,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夜。
一队队的斥候,将从各处探查到的军情,汇总到了这里,然后再一条条的汇集在曹操的作案之上,当曹操过目之后,如果对于某一条的信息还有些疑惑或是不解的,还要特别叫来当事人再次进行询问。
曹操如今权掌五州,下辖郡、国近四十个,看起来似乎非常的庞大,但是实际上除了主要经营的兖州和豫州之外,大部分的地盘都是转租出去的,曹操就像是包租公,然后从各地的士族大家手中收取赋税租金,劳役兵源等等。
冀州么,现在才刚刚加入,很多关系都没有完全理顺。
正是因为以上的这些,所以曹操不得不慎重,因为他也无法完全判断出来这些在各地收租子的士族世家,究竟会不会因为这一次的骠骑将军东进,发生一些怎样的变化,甚至会不会产生出一些之前所没有的想法?
这些,都需要派出人马进行勘查。
当然,曹操最为关心的,依旧是骠骑将军斐潜的动向。
每一道关于斐潜的消息传递过来,曹操的内心都不由得要颤抖一下,甚至有时候都有些害怕看,又不得不看。
骠骑将军统领的大队人马,并没有像是当初推算的那样,直扑许县,现阶段似乎是全数堆叠在了雒阳之处。当然,骠骑将军的斥候则是散开得很远,甚至一部分深入了兖州地区,和曹军斥候相互争夺得非常的凶,甚至造成了曹操手下许多斥候的折损。
在曹操看来,这其实就是斐潜在企图遮蔽战场。
这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如果任斐潜消除了所有的自己这一方的斥候,遮蔽了战场,那么也就意味着斐潜可以自由来去,不会受到任何的束缚,而自己这个方面却会收到极大的妨碍……
李典李曼成……
曹操嘴唇挪动了几下,无声无息的研磨出了这几个字。原本曹操派遣李典驻守雒阳,是因为觉得李典稳重且有谋略,至少比起那些二线将领的曹氏夏侯氏好上许多,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比曹洪都还要更好些。一开始,李典也没有让曹操失望,就像是上一次配合得不错,俘虏了张郃,但是这一次……
虽然曹操也清楚,甚至比谁都清楚胜败乃兵家常事,但是又有谁会喜欢打败仗?
雒阳的失去,一下子就让曹操不得不立刻抛下了冀州,领兵向南,完全打乱了原本的节奏,同时也使得掌控冀州的进程,不得不暂时中止。
就像是当年山东联盟在酸枣汇集是为了堵路一样,原本曹操的战略就是利用雒阳来拥堵延缓斐潜的进兵,好让自己有更多的时间来布置,毕竟雒阳刚好就是处于河洛地区进入豫州冀州的喇叭口上,一旦被突破,就意味着斐潜可以选择上中下三路进军,可惜这一次,面对气势汹汹的雍凉兵卒的,再没了十八路诸侯,只剩下了曹操。
而更让曹操不安的是,斐潜的大部队就这样缩在雒阳,即没有立刻向许县出发,也没有朝着冀州河内出动,这让曹操十分的为难。因为面对斐潜这样的劲旅,如果曹操选择分兵就意味着那一边都不强,那一边都薄弱,被斐潜打穿了之后便是全线搞不清楚,甚至会全盘崩溃,但是如果要集结打一场防御反击,那么又该往哪边集结?
看起来似乎斐潜准备去豫州,但是真的斐潜是要去豫州么?
这也是曹操大部队依旧在官渡,只是派遣了夏侯渊和曹纯南下驰援夏侯惇的原因。
曹操必须搞清楚斐潜的真实意图,才能做出相应的调整。
但是……
对于自家的这个小师弟,曹操真心看不透。
曹操还没有说话,坐在其下的曹洪已经有些急切的开口了:主公,这个家伙到底想要干什么?进又不进,退又不退?骑兵被他用得就像是步卒一样,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曹洪性格比较直爽,所以当听闻李典被俘虏的时候也没少骂李典,现在也是一张嘴就骂上了斐潜,他这一开口,顿时整个大帐里面原本压抑得几乎不流动的气息,终究是有了一些松动。
曹操捋了捋胡须,说道:子廉以为,这骠骑,应当如何用兵?
骑兵,乃贵神速,出其不意,曹洪说道,某虽然不擅长骑兵,但是也多少知道一些,像骠骑这样,将骑兵收在雒阳,不是等着我们上去堵起来么?我们要是将大军往酸枣驻扎,岂不是昔日之事重现?
酸枣之地,自然是雒阳想要出河洛的要冲。当年各路诸侯选择酸枣,肯定也是做过考量的,所以曹洪说的话也不完全是没有道理。
曹操目光却投向了曹仁,淡淡的问道:子孝以为如何?
曹仁皱着眉头,认真的回答道:回禀主公,某以为,骠骑此举,违反常理,必有诈也……然究竟谋于何处,某却推演不得……
曹操也没有说什么,又转头盯着曹丕,问道:丕儿,汝可有策?
曹丕心中狂叫,又来了,他娘的又来了,脸上却毕恭毕敬的回答道:某以为,骠骑此举,定有图谋,亦或是……诱兵之策?
曹操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甚至没有给曹丕任何表情眼神上的回应,而是径直说道:且试言之……
曹丕按耐住心中涌动的烦躁,因为他知道这是曹操在考量他,而他必须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考量当中成长,只不过对于所有人来说,明白归明白,做到归做到,曹丕内心当中其实非常不喜欢这样一次又一次的被曹操挂起来当众询问。说得好了,也不过就是点点头,顶多一句不错而已,说得不好了,却是获得一大堆的训斥,而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被骂得灰头土脸的。
子孝叔叔虽然也说过,曹操是爱曹丕的,所以才特意行此言传身教,但是曹丕怎么都觉得其实曹操一直在拿他和死去的兄长曹昂在做比较……
老子是曹丕,不是曹昂!
曹丕内心当中咆哮着,却依旧低着头,拱着手,缓缓的说道:骠骑若欲迎天子,当年北地平阳之时,就不会轻易放手……故而骠骑当下也多半无意迎天子……驻留雒阳,一则表示其忠义,二则么,多半也在等着我们再行当年酸枣之策……然后骠骑就可以或是以吾等阻拦之名,退而全其忠义,亦或是……令上党出太行,袭我后翼!
曹丕说着,说着,忽然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不由得喜滋滋的抬头,看了看曹操的面色。
曹操缓缓点头,说道:不错,此乃骠骑用意之一二也……可还有其三?
曹丕( ̄◇ ̄;)
曹操见曹丕张口结舌,回答不出来,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收回了目光,就这样将曹丕凉再了一旁,而是对着曹洪说道:子廉啊,切不可小觑了骠骑……骠骑此举,乃棋中筋要,北可呼应上党,南可袭取许县,中可侵扰兖州,于雒阳屯扎,乃观吾等应手也……
军事上,谁都想要争夺主动权,而现在主动权无疑就是在骠骑的这一边。
去年年冬的时候,曹操就想要引诱斐潜出来,但是斐潜并没有上当,而现在出来,虽然同样是出动了,可是时间阶段不一样,局面也自然不同。去年年冬的时候,各地秋收完毕,人口劳动力都闲下来,进行一场大战不是什么问题,可是现在春耕才过去不久,地里面正儿八经是需要大量时间精力照顾的时候,要不然纵然没有被破坏,虽然庄禾也会自然的生长,但是杂草什么的长得更快,错过了时间恐怕就只能收一地的稗草!
所以一方面曹操不能不打,另外一方面又不能久打,这种明摆在棋盘上,却又不能不应,应了又极其别扭的手段,正是骠骑将军的拿手好戏。
换句话说,对于骠骑等人,反正发生战争的区域不在自己地盘上,就算是打烂了也无所谓,而曹操却不得不缩手缩脚,唯恐打烂了自家的宝贝……
曹操如此解释了一番,曹洪等人才恍然,又更加的愤恨起斐潜的卑劣来,不由得都喝骂了几声,然后沉默了下来。谁都知道,骂人如果能够解决问题,能够骂死一个人,曹操自己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现在更重要的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应该如何应对更好。
大帐之中的沉默,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
曹操缓缓的站了起来,大帐之中的诸人,也不由得跟着曹操一同站立而起。
曹操仰头看着,忽然摇摇头,笑道:某若只是一个将军,怕是现在也不管不顾先冲杀对阵了罢!有骠骑如此对手,亦是人生快事!哈哈,哈哈哈!
曹操将袖子背到了身后,腰杆挺直,骠骑以为某等应是焦躁,急于求战,便以逸待劳,以缓对急,待吾等露出破绽了,再行雷霆一击!哈哈,骠骑也未必能想到,某也能熬得!就算是赌上一年收成,只要能败了骠骑,也是值得!
曹操虽然言语上豪迈,说得似乎也是轻巧,但是到了最后,依旧没能忍住,咬了咬牙,最后的值得二字,更像是从牙缝当中碰撞出来的一样。
主公!曹洪低呼道。
曹仁也是有些变色,因为他也同样清楚,如果中断了一年的赋税,对于曹操来说是怎样的一个压力和打击。
曹操摆摆手,说道:议了一夜了,诸位也是辛苦,不妨先回去歇息……传令于许,令元让,秒才等人,谨守关隘,巡查严防,不得擅自出战!
曹操决断之后,众人相互看了看,最后也只能拱手应下……
……╮( ̄▽ ̄““)╭……
天色渐渐的明亮了起来。
斐潜从房间里面走了出来,伸了伸懒腰,然后接过护卫递过来的面巾,就着井水,呼噜噜的开始洗漱。
说实在的,纵然一再的改进,牙刷什么的终究没有后世的好,虽然几经调试,但是一想到这些毛原来都是长在猪身上的,心中多少就有些膈应,再加上猪毛容易掉,然后刷着刷着……
哎,不刷又不行,因为蛀牙这个事情,可不分是大汉的还是后世的,没洗干净肯定就有,斐潜都见过才二十几岁就已经有蛀牙的了。
当然,年轻得了蛀牙的,其实是士族子弟居多。而那些贫苦农户,大多数牙口都不错甚至到了四十岁都还行。这不是代表着贫苦的百姓生活习惯比士族子弟好,而是那些贫苦的百姓根本就没有多少东西吃,更不用说含糖份高的食品了,更多的时候贫苦百姓都是喝各种野菜粥,像是汤水一样,根本挂不在牙齿上,自然也就没有多少蛀牙的机会。
不过,贫苦百姓牙口磨损倒是比士族更厉害,一个是吃粗食更多,另外一个是原本身体营养就不好,很多人都缺钙,牙自然就不坚固。
其实不管士族也好,普通贫苦百姓也罢,每天要面对的都是先要填饱自己的肚子,也就是所谓的民以食为天。这也真是斐潜这一次策略的根本。
所以,曹操现在能够憋得住,倒是出乎了斐潜的意料。
前方的斥候传来的消息表明,曹操并没有大军南压,依旧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甚至连早两天出现的夏侯渊的骑兵部队,也只是在颍川和陈留一带驻扎,并没有表现出要和斐潜立刻进行决战的意思。
朱灵和张烈,一直都没有消息,到也算是好消息,毕竟如果说真的被曹军围杀了,一定会拿着些战利品来敲打斐潜兵卒的士气,而现在曹军拿不出来,就说明要么朱灵和张烈已经跑了,要么曹军已经顾不得这两个人了,不管是哪一种,都算是可以接受。
而让斐潜不能接受的是,老曹同志居然这么稳。历史上打赤壁的时候,老曹不是挺毛躁的么?
昨夜也是想了一晚上,快到天明的时候才迷迷糊糊睡了片刻,不过经过早上凉水在脸上这么一激,倒是让有些昏沉的脑袋思路清晰了一些。
斐潜稀里呼噜吃完了早脯,然后端起茶漱口,咕噜了几下也没有吐出来,直接就给咽了,然后说道:去请公达来,某有要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