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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五章 亲田法

    刘承宗没打算在肃州城待太久。

    原本按照他的想法,远征而来的军队需要几天时间来休息,肃州又是个适合休息的好地方,与此同时还能通过查看肃州卫历年公文,来熟悉这片土地。

    后者对刘承宗来说最为重要,因为打仗打得就是兵马钱粮,元帅府的远征军队有兵马,但钱粮和武器装备都是吃一口少一口、用一个坏一个的消耗品。

    肃州所在的酒泉绿洲,既有军事生产力、又有大量灌既农业,是不可多得的重要据点。

    只不过刘承宗才在城里头钻了两天,把卫所衙门那些陈年文书拿出来晒了晒,粗略瞧了几眼,就放弃了看公文的打算。

    不靠谱。

    人口、田地各项数据,没一个靠谱的。

    这也在刘承宗意料之中,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官府和百姓始终处于动态博弈,明代早前重视人口,民间就努力隐匿人口;明代中后期将赋税重头转向田地,民间就努力隐藏田亩。

    这一变化就导致刘承宗想知道准确的人口数,但近百年来朝廷和官府都不想知道准确的人口数;他想知道准确的田亩数,但近百年来民间百姓都不希望朝廷和官府知道准确的田亩数。

    因此刘承宗干脆召来了目前的肃州卫指挥同知宋贤,开门见山问道:“肃州卫有多少人多少户?”

    宋贤低头道:“回大帅,这几日卑职也正在整理人口屯田事宜。”

    刘承宗点点头:“怎么样,办事可有难处?你的钱都快赔光了。”

    肃州卫不设州县,军政合署,因此一样的官职,与内地又有些分别,主要体现在权力更大了点,监管民政。

    因此掌管政务是他的本职工作,不过宋贤商贾出身并非老练胥吏,刘承宗担心他做起事来会比较费劲。

    刘承宗这种担心并非空穴来风,他从虎贲营选了几名精于辎重的军官去查过宋贤的账目。

    这家伙确实生财有道,两年间财产从千余两现银挣到了万余两,但这体现在账目上,刘承宗觉得他挣到钱跟能力没有太大关系,反倒是跟运气有很大关系。

    最近一年其经手各行各业,在酒水、麻绳能维持个不赔不赚,放贷、田宅、典当则是亏损状态,尤其是典当行,账目造假,库房不少东西都被三劫会掌柜掏了,账本就是个大坑,根本填不平。

    而在烧毁欠条起事之后,他的财产已经严重缩水,即使算上店铺田地、车马船磨,也不过三千两白银而已……这又赶上元帅府的国策是均田,宋贤作为肃州长官又以身作则把田地都充公了。

    他的财产还要再打个对折。

    刘承宗待见他,原意给他高官厚职,是因为宋贤做商贾遵守律法且很有人情味;但话又说回来,在商言商,人情味重了,也做不好商贾。

    衡量一个人的能力,得看这人从事什么行业,不同行业有不同的价值观,而商行,就得看能赚到多少钱。

    因此在刘狮子看来,这个肃州大善人的钱更像是凭运气拼命拼来的,正在凭本事慢慢亏掉。

    当刘承宗提出这样的担心,宋贤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拳说出自己对财富的不同看法,他道:“回大帅,卑职没什么本事,靠着读过几年书,捣鼓些西域玩意贩去东南,行程万里几经生死,家乡遍地黄沙,东南遍地黄金。”

    “归途正逢陕西闹旱,三十文铜钱就是一条命。”宋贤摇摇头:“天下乱了,钱财也不过身外之物。”

    “但是在肃州卫,到底有点人望,不会耽误大帅的事。”

    刘承宗点点头,宋贤这才说起正题:“肃州卫户口依例是十年登记一次,但往上可以追朔至嘉靖年间的肃州卫八千七百六十二户、一万零八百三十口,从那以后就没变更过。”

    “卑职估计,肃州的人应该比这个多,尽管历年卫所都是缺兵少额,但逃军隐籍也没离开绿洲,依然在本地生齿日繁。”

    “如今帅府入主肃州,遭受些许战乱,倒是有百姓逃离绿洲,另外大帅也要将军籍纳入民籍,大量户籍改动之下,过去的文书不能参考。”

    “田地需重新丈量、户籍需重新登记,都不是短时间就能干完的事。”宋贤说罢,拱手道:“还望大帅给卑职两月时日,才能将此时办好。”

    两个月。

    刘承宗在心里沉吟着这个时间,不置可否,道:“两月时日,丈田亩、登户籍、分田地,肃州一口人能分多少地?”

    明代的地方官大多不重视人口准确数目,而重视田地数目,刘承宗也一样,毕竟他也不收人头税。

    统计只是刘承宗掌握地方情况的手段,一切手段都指向一个目的,酒泉绿洲的夏粮。

    土地制度变革,几乎贯穿古中国每一次改朝换代与内部改革,记口授田也从来不是新概念,宋贤作为肃州掌管政事的官员,第一时间就了解到均田制度是元帅府的基本政策。

    这个问题对他来说胸有成竹:“回大帅,肃州卫均田,应在每口二十到四十亩之间。”

    巨大的数字把刘承宗惊了,脱口而出道:“这么多?”

    其实这个数字本身并不大,只是刘承宗最熟悉的地方是河湟,那里地窄人稠,均田下去每口六七亩、一户人家也就二十亩地而已。

    酒泉倒好,一口人就能授二十亩地。

    他问道:“算下来,酒泉有二三十万亩地?”

    “不止。”

    宋贤解释道:“黑河流域历来是国朝……”

    他话说一半,瞪着眼睛非常害怕地看向刘承宗,却见刘承宗无所谓地笑笑,摆手道:“接着说。”

    “自明初起就在黑水灌既屯田,酒泉绿洲最早计田有近三十万亩,这还不算关外金塔寺的牧地。”

    宋贤说起这些倒是头头是道:“不过田地变化主要在两个方面,第一个好办,是卫官、内监侵占良田的事,卑职已经抓了十几户侵占田地的旧朝故官,只等大帅发落。”

    刘承宗轻轻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第二是整个河西的天时变化,酒泉一直在开垦田地,能用于耕种的土地应不少于五十万亩,但早几十年缺水风沙,良田又被侵占,水利不行,灾害频繁多发,军户们每遇灾荒束手无策,只能广种薄收。”

    宋贤摊开手道:“数十年如一日的粗放耕种,酒泉绿洲的田地越种越是瘠薄,即使有些地方被开垦出来,如今也成了沙地,因此如今能用于耕作的田地,也就二十万亩而已。”

    说明了河西屯田的难处,宋贤这才小心地看了刘承宗一眼,道:“卑职知道河湟亩产百余斤籽粒,酒泉记口授田虽然亩多,百姓收成却想必难望河湟项背。”

    刘承宗摇摇头,看上去有些失望。

    不同的地方面临不同的环境,河湟土壤肥沃,只要他有人,只要人有地,均田就能解决元帅府所有问题。

    但河西不同河湟,贫者无立锥之地在这不是最大的问题,而是环境被几十年如一日的粗放耕种破坏,缺少肥力带来的亩产下降,甚至土壤沙漠化。

    这个问题元帅府的均田买赋解决不了,均田买赋要建立在百姓能靠半数粮产自给自足的基础上,酒泉的粗放耕种,二十亩未必比得上河湟五亩,改良土地对一穷二白的百姓来说也是痴心妄想。

    毕竟在地广人稀的范围上,每一亩地都精耕细作,远超常人的能力。

    摆在宋贤面前的问题,是元帅府进入河西的六营兵马等着酒泉的夏粮补给,而这六营兵马又携带马骡,实际上虎贲营的辎重军官已经告诉他需要的数字了。

    要维持战斗力,这两万出头的军队,不算马草,每月需要麦豆一万九千五百八十三石。

    整个酒泉绿洲的夏粮收成,在不饿死本地人的条件下,只够元帅府六营吃仨月。

    刘承宗的失望并不来源于酒泉绿洲的低产量,主要是因为河西的情况,酒泉如此,凉州不知道如何,但甘州肯定也是这个德行。

    他还有俩月的粮,这意味着五月之前酒泉就得把夏粮征收到位,而且六月之前战线需要推进至甘州与凉州之间。

    因为保守估计,更大的甘州张掖绿洲均田也需要两个月,否则他过不去这个冬天。

    这意味着留给他的时间只有三个月。

    刘承宗手指轻轻在茶桉上叩动,双目失神地望向天花思虑问题。

    而在这段时间里,宋贤站在他面前提心吊胆,所谓伴君如虎,就在于他不知道面前这头老虎在下一刻会说出什么。

    直到刘承宗用手指叩动茶桉的声音停了,他抬眼看向宋贤,严肃道:“你只要办好三件事,其他事情就与你无关,不必忐忑,第一。”

    刘承宗抬手对宋贤道:“那些因侵占军田被抓的官员,不要关押,也无需遴选,没收家产后统统发往海西县采石场,那边会检验他们的真才实学。”

    “第二,是均田与夏粮征收,肃州卫抄没的钱粮不少,征收麦豆能解决三分之一,剩下的就用抄没银钱去买,总之,五月之前六万石军粮定死了。”

    宋贤严肃应下,他很清楚这件事办不好,他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不过好在他本身就涉足酒泉的烧酒行当,调动抄没的钱财买粮算本职工作,只不过经此一事,恐怕烧酒行也得关张大吉……资产再度萎缩,已成定局。

    “至于第三嘛,不能光让你做得罪人的事,这是件好事。”

    刘承宗说到这,终于笑了一下,道:“我在陕西时,宁州的周知州送给我一本书,叫《图脉民天》,是天启年间进士耿荫楼写的,三千多字,这人在山东当知县。”

    宁州知州就是周日强,他在山东利津当过知县,而写《图脉民天》的耿荫楼则是临淄知县。

    “耿知县治下跟酒泉的情况略有相似,也是地多人少,百姓广种薄收,这种条件想普遍实行精耕细作,势无可能,而广种薄收又会让土地变坏,所以他发明了亲田法,记在书里。”

    “书里说之所以将这一方法叫做亲田,就是把地偏爱偏重,一切俱偏,如人之有私,而比别人加倍亲厚。”

    刘承宗摊开手道:“具体如一家五口,分田百亩,即将百亩分成五区,八十亩依然广种薄收,唯独选出一区二十亩,耕、种、耙、粪俱加数倍,旱则用水浇灌,没水也要比旁地照料更胜。”

    “如此,则遇到丰年,所收较另外八十亩,能多数倍;就算遇到旱涝,也能有另外八十亩丰收的收成;若遇蝗灾,则合家守这二十亩,既能捕救,又能免蝗。”

    “第二年另拣一区,仍照前法亲田,则五年将百亩田地轮亲一遍,都能养成膏腴之地;这事不限于亩数,有二十亩地,就每区五亩;有二百亩地,就每区四十亩。”

    刘承宗说罢,对宋贤问道:“这个亲田法,我说明白了?”

    宋贤接连点头,他也是读过几年书的人,对这个浅显而简单的方法只需要听一遍就非常理解,当即抱拳喜道:“卑职多谢大帅传授亲田法,如此一来,五年之后,肃州卫就遍地膏腴之地了!”

    亲田法的方法很简单,但这类农业方法最难的地方不在创新,而在推广,没有掌权者的推广,则没有大面积实行的可能,一家一户使用,便没有太大意义。

    刘承宗倒没有宋贤那么乐观,他只是道:“以酒泉绿洲的情况,数十年广种薄收,未必是五年就能扭转地力,不过按照亲田法来做,一定是每轮地力更胜过去,一轮不行就两轮,两轮不行就三轮,总能让酒泉遍地膏腴。”

    随着刘承宗话音落下,堂外有护兵持信入堂。

    刘承宗拆开书信,便看见是高应登的笔迹,信上称有一支两千余人的明军在高台边缘停驻,他在大漠里布下了口袋阵,却没能等到敌军上钩。

    此时这支军队已经在高台设寨挖壕建立防线,后续两支两千余人的明军也加入防线,高应登推测,明军的策略是打算死守。

    因此他派遣塘骑交锋,双方互有胜败,从俘虏口中得知,带兵的是肃州副总兵李鸿嗣,两路援军分别为甘州路参将、西安府咸宁出身的武举人林成栋,凉州卫世袭百户出身的镇夷游击唐明世。

    刘承宗看过书信,显得分外高兴,他站起身拍拍宋贤的肩膀,笑道:“好啦,你去忙你的事,他们总是这样,见着我就摆出个挨揍的架势。”

    “我给你一年时间,在酒泉绿洲施行亲田法,若战事顺利,你把这三件事办好,明后两年,也许需要你去推广亲田法的就是整个河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