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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二章 全军

    刘承宗并未急着在甘州分地,因为夏天到了。

    进入夏季天气炎热,这个季节和农忙分不开,农忙时节,万万禁不起折腾。

    今年张掖绿洲上的春耕建立在两军混战的基础上,张天琳和高应登的部下能在失去建制后快速收降整编旧明军,就因为他们有很多共识,比如都是陕西人,比如得抓紧种地。

    很多率领军队的军官占领堡垒,第一件事就是督促军余屯田,明军要这么干,元帅军更要这么干。

    因为站在士兵的角度上,高台那场决定甘肃归属的战役胜负,对他们来说影响并不大,可耽误了春耕,秋天吃不上白面和大米,人人都得遭罪。

    刘承宗也不敢大刀阔斧地折腾,因为从他挺进甘州的这一刻起,元帅府最大的产粮地就从河湟变成了张掖,他终于拥有了一块亩产能超过全国平均水平线上的土地。

    他率领的军队越打越多,进嘉峪关的军队不过才两万,如今兵力已多达三万。

    稍微再出点乱子,秋天他的兵就吃不上白面和大米;秋天折腾,冬天他的兵就吃不上大白菜。

    白面、大米和白菜,很重要。

    甘州城是张掖绿洲上最为重要的地方,这座城里汇集了大明在陕西行都指挥使司的人才精华,甘肃镇和甘肃巡抚衙门都在这里。

    按说占领甘州的问题应该非常复杂,但张天琳的解决方式简单粗暴……他有兵啊,手握一个七千人的超编营,这对甘州来说意味着什么?

    整个张掖才两万多户人,甘州一户又只有两三口人,能当兵的在高台一役死伤殆尽,剩下所有适龄男丁加一块都够呛有七千人。

    他召集甘州城内外所有能找到的流官、世袭武官以及地头蛇,告诉他们从今往后自天山到祁连山都姓刘,不愿意跟着干无妨,把甘肃的民脂民膏留下,元帅府把你全家礼送凉州。

    要赖在甘州不走,谁敢不听刘大帅的话,可别怪我张五不客气!

    毫无还手之力的甘州老将、士绅、世袭武官面对他的要求,少数如赵宗礼和赵宗祝这种年过七旬的老将军选择被礼送至凉州,剩下的人都接受了归附元帅府的命运。

    刘承宗抵达甘州城时,途径十余座堡垒皆已插上了刘字大旗,面对张天琳领着士绅、百姓黄土垫道净水泼街,他只是稍作停留,说了几句话就径自进城去了巡抚衙门。

    他要见甘肃巡抚,白贻清。

    白贻清属于是老倒霉蛋儿了,本来战火波及到甘州的时候,他是想守城来着,但眼看李鸿嗣的军队乱套了,就打算跟李鸿嗣一块走,结果刚出城没多远,队伍被张天琳的兵冲散,车夫还被杀了。

    别无他法,白贻清又回到了甘州城,重新招了车夫,没赶上第二次突围,张天琳就占领了甘州城,最倒霉的是新招的车夫是个三劫会众。

    这车夫也是甘州人,叫包世忠,下岗驿卒转业干的车夫,按说是知根知底,祖上八代都是驿卒,为人忠厚老实,白贻清才敢招他赶车,奈何下岗驿卒在这个年代是非常有风险的职业,那些最老实的人都不乖了。

    没有什么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白贻清和家眷在马车里坐着,包世忠就把车赶进了张天琳在城外的大营。

    包世忠对张天琳说:“大将军,白老爷是好人,回去得被朝廷祸害了。”

    白贻清在张天琳手里过得不太好,自从听说杨嘉谟死在高台,他就尝试撞墙,撞了一回就被张天琳绑起来了;后来又尝试绝食,张天琳让包世忠给他喂饭,结果还咬了包世忠一口。

    包世忠是苦口婆心怎么说都不好使,眼看白贻清被饿得快撑不住了,刘承宗终于进了甘州城。

    在甘州城的巡抚衙门内室,刘承宗见到白贻清的第一刻就笑出了声,他看见千工拔步床里有个人被裹得像个粽子扔在床上。

    张天琳在身侧解释道:“大帅,我没把他关在牢里,反正关在哪儿都一样,在咱手里也别想跑出去,八个兵看着,除了不吃不喝,别的都挺好。”

    刘承宗点点头,挥手让人把白贻清解开,又吩咐军士准备饭菜,这才搬了副交椅坐在拔步床对面,道:“白巡抚,你知道我是谁,我也知道你。”

    白贻清饿得说话都没劲儿了,这会更别说跑了,在拔步床上使劲坐起来眼皮子都打架,朝刘承宗看了几眼,才一掀眼皮没好气道:“你是谁啊?”

    刘承宗没搭理他的语气,只是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问道:“你在甘肃任上往河湟送了好些个书生,那些人如今都是我大元帅府修水库的干才,你写给他们的书信,也被我的缉私兵查获数封,你内通元帅府的人证物证俱在,怎么现在闹着要绝食呢,怕皇上杀你?”

    说实话绝食没把白贻清饿死,倒是差点被刘承宗这一通颠倒黑白的话气死。

    不提这些事还好,一提白贻清自己都生气,特别想指着刘承宗鼻子骂,元帅府是什么神经病?

    十几封往来交流的书信啊,凡是送信的小心谨慎,不论是藏在货物里夹带、还是塞在袜子里藏着,就连纳到千层底里的信,你们都能查得出来……揣在怀里写着白贻清大名的信倒是能原原本本送进甘肃。

    这事直到刘承宗说出缉私兵这个名字,白贻清才恍然大悟,这帮鸟人是专门查走私的,不负责盘查往来信件,你藏着就都被扣了,不藏着没准没事儿。

    “甘肃失陷,白某难逃其咎,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刘承宗奚落地瞧了白贻清一眼,靠在交椅的椅背上,道:“杨嘉谟死了,张天琳应该已经告诉你了,我好话坏话说尽,他不投降,在城上指挥士兵用火油烧我的攻城军队,最后兵败赴汤蹈火。”

    “他死在高台,不枉军兵为他效力死战,死得其所是大丈夫;他要是还活着,兵败突围跑了,我瞧不起他。”

    刘承宗说着骤起眉头,俩手一拍,向白贻清张开,十分疑惑道:“甘肃打了败仗,总兵官去死;甘肃的军队没了,总督去死;甘肃的百姓还活着,你个巡抚有什么好死的?”

    白贻清眨眨眼,他觉得刘承宗这个逻辑不对,但他不想再跟刘承宗多说了,干脆在床上盘腿闭眼,不听刘承宗念经。

    但刘承宗似乎也不在乎他回答不回答,对自说自话根本不生气:“前天,立下高台先登第一功的千总问我,为啥反叛,我没告诉他,让他自己用眼去看。你在陕西做过兵备、参议,你知道我们为何起兵。”

    “你是读书人,我问你,是朱由检一家一姓重要,还是天下兆黎重要?”

    白贻清睁开眼道:“天下也不是你刘承宗一家一姓的天下!”

    刘狮子很满意:“这就对了,看过六韬?两千五百年前姜太公说,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天有时,地有财,能与人共之者,仁也,仁之所在,天下归之。”

    “你承认这一点,就说明我们两个人还能沟通,你也别拿出一心赴死的架子,大明的江山每时每刻都有人死掉,多你一个白贻清不多,少你一个白贻清不少。”

    “我们迟早都要死,身居高位,该考虑的是要给天下留点什么,你就这么死,书算白读人算白活,这样,我跟你做个约定。”

    刘承宗道:“开诚布公地谈谈,稍后一同吃顿饭,吃完了你想死,你想死在哪,我就把你送到哪;你想怎么死,我就帮你怎么死,如何?”

    白贻清眨眨眼,寻思你王八蛋闹半天到我这来,是为了看热闹,就是想看看我怎么死是吧?

    “你呀,官员总是自视甚高,以百姓之名呼人,人和人有什么不一样,不要搞得好像你死了天就塌了,都是人,就在三天前高台城上。”

    刘承宗摇摇头,抬手向西边一指:“两千多人啊,都是一样的好汉穿一样的兵衣甲胄,为了一场完全可以避免的战役,动用天底下能找到的一切兵器,都死了,跟他们比起来你算什么我算什么?”

    “今天人们管我叫叛贼,可我只是做了和太祖皇帝一样的事,何罪之有?”

    白贻清似乎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随后道:“太祖皇帝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你做了什么,怎配与太祖皇帝相提并论?”

    刘承宗笑着抬手指了指白贻清,在面前顿了顿,道:“我承认,胡虏未灭、生民未救,我做的还不够,等我的军队打下北京,就能彻底解决胡虏问题,东征路上也能解决救济生民一事。”

    白贻清看了刘承宗一眼:“妄自尊大,你不过占据河湟一隅,役使番虏坏了朝廷隔绝番虏的国策,还敢大谈彻底解决胡虏问题。”

    “哪儿有什么胡虏番夷。”

    刘承宗咧嘴笑得轻松,露出满口整齐白牙:“生在高山上就是番夷,生在草原上就是胡虏,只要长得跟我们没太大区别,血统上的事在中原王朝强盛时期不要卡得太死,都是汉人。”

    刘承宗这句话在两人之间隔出巨大分歧。

    白贻清道:“刘大帅这话骗骗自己就算了,国朝若真在强盛时期,你敢反叛?”

    他心想若在万历初年,张居正正在阁中,以一区区偏将就能把你元帅府剿得毛都不剩。

    刘承宗沉默了。

    他沉默了很久,用左手大拇指的指腹轻轻磨痧上唇短须,鼻息轻轻叹了一声,这才非常认真地开口道:“白先生,我指的中原王朝,不是大明……是我。”

    “我西南拓地三千里,如此武功,难道还不能称上一句强盛?如果还不够,在我攻破嘉峪关之际,兄长已携官员率军挺进西北四千里的天山,光复哈密,够不够?”

    白贻清张张嘴,垂头默然。

    其实他有很多话想说,这都是难以比拟的巨大功绩,这些事就算分给一百个人做,都能让每个人光宗耀祖,甚至元帅府在康宁做的事,足够让这一百个人都变成世世代代永镇斯土的土司,就算五百年后依然会被一个地方的人当作荣耀的象征。

    但他说不了,一方面因为刘承宗是大明的敌人,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嗓子冒火,确实说不出话了。

    就在这时,张天琳派来的伙兵给室内送来了饭菜,高台的面筋肉汤、张掖的冷吃羊肉、山丹的羊肉垫卷子、甘州本地的鸡肉垫卷子,甚至还弄了两瓶黄酒。

    刘承宗让人把酒撤了下去,甘州对他来说不是个适合喝酒的地方,现在也不是适合喝酒的时间,白贻清更不是适合喝酒的人。

    事情进行到现在,可以说一切都正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没有谁一定非死不可。

    如果他成功劝降白贻清,万一这家伙喝多了,明天酒一醒,忘了自己已经投降这回事,扭头找根绳儿拴房梁吊死,多难受啊。

    反倒是看白贻清那个口干舌燥的样子,看着香喷喷的饭菜连口水都没有,刘承宗便喊人上了一大壶水,末了才用筷子指着桌上的菜笑道:“我这算托了白先生的福,很久没吃过正经饭菜了,不要客气,这够一什人吃了,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咱俩努力加饭,别浪费粮食。”

    白贻清倒没拿架子,反正刘承宗也说了,吃了饭他想死随他死,把这顿当成断头饭也没啥好客气的,端起水壶就顿顿顿喝了起来。

    喝够了才一抹嘴,问道:“刘大帅平时吃什么?”

    刘承宗抬手就从腰间解下两个小皮囊,笑着打开放在桌上:“行军吃的,炒面、肉干、咸鱼。”

    白贻清取过皮囊看了看,这个小皮囊做工很精巧,缝线用料都是上选,里面分了三块,分装炒面、肉干、咸鱼,就是散发的味道不太好闻。

    都是高能量的东西,看着装的东西不多,不过也够四五餐的量。

    他皱着眉头舀了一勺炒面放入口中尝了尝,有糖有盐还有酥油味,应该说口味比他想象中要好,但可能是很长时间没喝水的缘故,干得他光想吐。

    又取了块肉干,咸得直皱眉头,好像风干的时候还放了酱,比想象中味道差得多,而且太硬,差点把老牙硌掉。

    等他再抬头,看刘承宗的眼神就完全不一样了,心说这大元帅克己程度跟崇祯爷差不多,吃的还没个秀才好,合着我白贻清这顿断头饭算给你过年了。

    这倒是让刘承宗升起了好胜心,寻思老子一方大帅,统帅千军万马,征服的土地富有四海,你干嘛用那么同情的眼神看着我?

    “这东西不是这么吃的,炒面得配水喝,肉干得在嘴里含一会,这是军粮,知不知道什么叫军粮?不影响行军,要盐有盐、要油有油,吃完有力气,你想好吃。”

    刘承宗拍拍放在一边的钵胄:“寒冬腊月把这个架火上,煮一碗水,三块肉干往里一放,炖开了三把炒面混着喝,骑上马又能大战三十回合。”

    说罢,他一摆手:“我也不总吃这个,穷克己没有用,如果我都吃不好,我的兵只能吃的更差,打完仗该吃肉吃肉、该吃火烧吃火烧,驴肉火烧马肉火烧,什么牲口死得多就吃什么。”

    “近河吃鱼,近山吃野鸡黄羊,临近游牧诸部就要牛羊,在西宁吃湟鱼,在康宁吃虫草炖鸡,一大锅虫草,你这辈子都没见过这种吃法,天上的鸟儿地上的兽,打猎这事我天下第一。”

    “总之……我的兵吃啥,我就吃啥。”

    刘承宗低头夹起一块冷吃羊肉蘸了青海带来的精盐,放入口中缓缓咀嚼,等到下咽才看着白贻清的眼睛,抬手稍稍指向身后:“你出去看看,这不是我给你准备的断头饭,拿下金张掖,今天我全军开荤,大明拿什么挡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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