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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五章 华茂正当年(一)

    “我很欣慰你这么快就招供了,既然如此,作为回报我会尽力给你争取一个活命的机会。”

    这间审讯房并不阴暗潮湿,反而温暖安逸的不像一座监牢,而这个正在从椅子上站起来的男人正是它的创建者和使用者。

    而立之年的陆挺,任职山河府山部长史,李獒春口中的山河府聪明第一,也是迄今为止山河府最好的刑讯官。

    与贺难最擅长的那种合理地运用语言或暴力的结合酿造恐惧从而摧毁犯人的心理防线不同,陆挺温文尔雅,他突破心防的方式是舒适的环境和毫无威胁的闲谈,一点一点撬动对方的所有信息。

    当然,有资格坐在这里被陆挺面对面审问的人没有一个不设防的傻瓜,都是些有两把刷子的人物,他们当然也知道如何避重就轻,但能被称为“最强”的陆挺当然有他的天赋所在——那是一种结合了与生俱来和精益求精所铸造的能力,哪怕一点儿微弱的情绪波动和不起眼的细节都会被他尽收眼底一览无余,所以坐在陆挺对面的人总会有一种自己逐渐赤裸的感受,通过一个鼻翼抽动的行为就会被抽丝剥茧出八代以内的族谱也并非不可能的事情。

    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在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晚了,这通常都意味着这位心灵导师已经获取到了足够的信息,而少部分人面对和风细雨这种看起来没有丝毫攻击性的方式会选择保持缄默。

    但这其实也没什么用,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就比如安德烈最开始也是一副死鸭子嘴硬的态度充当义士,不过陆挺还是降伏了他。

    陆挺始终认为,人都是有弱点的,自己所做的事情就是找到并且揭露出最致命的一个,然后就此进行拉锯,直到双方达成一致——换个说法,令对方屈服,至于那些极少数的、百年来都未必能出一个的几乎没有弱点的人,自然也不会被关进山河府这种地方。

    安德烈的供述会让这起惊天大案取得突破性的进展,而接下来他唯一需要做的可能就是面圣时把自己的这番说辞再复述一遍——如果齐长庚真的决定自己要亲力亲为处置此案的话。

    在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供词之后,陆挺便先行离开了,他通常都会给招供的犯人留下一段在审讯室独处的时光用来回味自己在方才那一段漫长的时光里都做了些什么,在一刻钟之后自会有人将安德烈提回牢房,而陆挺则是直奔蓬莱阁朝恩师汇报。

    当然,说是汇报,以陆挺的性格通常都是交差,从不需要在老师面前邀功或者闲聊——他心细如发,能写在纸上让人看明白的东西绝不会多费口舌,而其手稿也是简洁明了,不缺一字,不赘一词。

    只不过他也没想到,蓬莱阁李獒春办公的那间屋子从内部插上了门,看起来像是有重要的客人光临,而门口还杵着两个大眼瞪小眼的“侍卫”。

    如果他们真的想要到哪里去守门,那么放眼天下或许也只有山河府能用得起这样的两个人当侍卫了。

    当朝刑部左侍郎,李獒春亲传弟子排行第三,叶蒸。

    山河府山部副史,李獒春亲传弟子排行第四,曹聚。

    被李獒春最看重的三个弟子、山河府最为狡黠聪慧的三个人,也是身上心理问题臭毛病最严重的三个家伙,在这个最不适合偶遇的场合——齐聚于此。

    看着一左一右站在门口守候的两位门神,陆挺也是低声问好,虽然他现在的官职还压了四师兄一头,但按辈分他排行老九,自然是要守些规矩的,尤其是二人之间的氛围剑拔弩张的情况下。

    但就是这么两句师兄好,两个人势若拔剑的紧张空气却瞬间蔓延到了三个人当中。

    “瞧瞧刑部侍郎的面子多大呀,就连咱们山河府山部的老大见了面都得先行礼。”依照山河府打嘴仗的惯例,先开腔的一定是曹聚,李獒春曾经评价“曹生言毒”的曹聚,那张俊朗面孔上的神态却显得极为刻薄,说出来的话也是阴阳怪气,每一个字都在戳着别人的心窝子——戳的还是两个人。

    “是么?依我看倒不像是这样吧——陆挺给你我施得是师兄弟之礼,倒是你曹聚见了长兄却连一句话都不说,似乎才有些不妥吧?”一身锦袍的叶蒸素来冷漠、桀骜,从来都不是先发制人的那一个,但反击来的也是果断迅猛,抓住曹聚不占理的地方就穷追猛打:“当然这也不能怪你,毕竟你曹碎嘴也嘴了我们十来年了,你要是真从头憋到尾都一个屁不放,我还真以为你被人下毒毒哑了嗓子呢!”

    其实真若说稳重,叶蒸自然是有把握的,若是旁人拿言语刺激他,或许他还真就一笑置之或者不予理睬了,但唯独曹聚这家伙不行——二人拜入师门就是前后脚,辈分年龄全都极为接近,曹聚从小到大无时无刻地都在用话头儿挑衅着所有人,其中受害最严重的当然就是叶蒸,所以他一句话都不想忍——这俩人之间的恩怨情仇可比贺难和赵希客两伙人深重多了,单拎出来写成一部戏都有富余。

    “曹聚给师兄行礼倒是名正言顺,但一个抛弃了山河府转投别处的家伙好像也没资格自称是我的师兄吧?”曹聚的言如刀直朝着叶蒸的心窝子剜去,一刀又一刀:“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叶二百从小就那么能藏着自己心里的那点儿小算盘,我们小小的山河府定然是藏不住你这条大龙的,这不刚学到几分皮毛就又昂首阔步地走出去显摆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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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二百,是叶蒸的绰号,而这绰号也有着相当程度的褒义成分,只不过在曹聚口中便尽是讽刺了——当年十三岁的叶蒸初到京城之中的第一选择并非山河学府,而是国子监用来培养低龄人才的“少科”,并在那学了半年左右便赶上了少科升入国子监贡监的考试,但这半年来的表现一直平平无奇,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考试途中写到一半突然站起来问了主考官一个问题。

    “考官大人,我加二百,国子监能在京城为我置办一套住所么?”

    考场之内近百名学生,都是少科学子,其中不乏权贵世家子弟,而在叶蒸突然来了这么一出惊人举动之后,不光主考官笑了,就连这些人也一并笑了起来。

    “二百?二百两银子还是二百两金子啊?”主考官倒是对这个看起来十分平庸的孩子没有太多恶意,他甚至对这小子都不熟悉,只不过叶蒸这番行为就算不上纲上线的计较,也是在破坏考场秩序,藐视考试规矩,所以说话才刻薄了些:“京城这地界寸土寸金,二百两白银能买个茅厕大的地方就不错了,要是二百两黄金倒是不少,但你个小娃子能拿的出来这么多么?咱们再退一步说,就算你真能拿,我还真能收下么?你这不是在公然贿赂朝廷命官么?”

    这主考官也不是没收过礼金,但那都是私下里的往来,像是叶蒸这样在考场之上腾地站起来大声嚷嚷的可能古往今来都是头一回——再看他那一身布衣,想必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孩子,估计就是想借此来哗众取宠,兴许还能浑水摸鱼——不过就冲他这不知轻重的行为,国子监能录用他可就有鬼了!

    “我是说二百分,在我上一次小考的成绩上加二百分。”叶蒸,语不惊人死不休,他也注定是个如此之人。

    他要飞,要飞的比别人高,要飞的比别人快,要飞的比别人好看。

    少科考试与科举制度有些不同,为了挑选天赋上佳的孩子,少科中的科目都以分数计算方便比对,共有古文经义、诗赋、帖经、述论以及算术五项,每项取百分为满。

    少科试题通常极难——为了图方便省事也是加大力度筛选,都是从正儿八经的科举题目中选摘出来的,所以哪怕是出类拔萃的学生通常也不过二百大几十分,极其难以逾越三百这道关卡,而叶蒸平日里大概也就是二百左右。

    一周前的小考,叶蒸的成绩定格在整好二百分,算是个中规中矩的分数,少科大考五卷齐发。除了述论这种答案见仁见智的科目,其余都是死答案,所以叶蒸在做完前四张卷子之后索性就这样站了起来——他说四百就是四百,哪怕述论一分不得他也是四百。

    “你……你上次考试多少分?”主考官一下子也懵住了,被这个非常的小子带到了对方的路上。

    “二百整。”叶蒸道。

    “你的意思是你要考四百分?自打少科大考成立以来的最高分也不过三百八十六,你敢说你一个二百分的水准想考四百分?”考官不由得愠怒:“狂妄!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偷窃了试题做了小抄!来人呐,给我将这胡言乱语的小子清出考场衙门伺候!再不得踏入国子监一步!”

    叶蒸离经叛道,虽然他也早就预料到自己突然来这石破天惊的一手得有多大的震撼,但面对考官说他偷窃试题抄袭作弊,当即便当着近百人的目光刷刷地脱光了自己全身衣物,只留下一条遮羞的内裤:“不答应就不答应嘛,干嘛要冤枉人?你自己检查一下好了。”

    待到考官检查完毕之后,也没能查出个所以然来,而那短短的一条遮羞裤自然是藏不住许多答案的,所以他便请人代为监考,自己拽着穿戴好衣冠的叶蒸和他的试卷走路带风地寻觅国子监祭酒杨清正。

    这位锦扇探花杨祭酒听闻这件事儿之后当即便亲自阅卷,心中自然也相当震骇,甚至还抽了许多备用的选题亲口询问叶蒸,而叶蒸也是对答如流几乎毫无迟钝,就连向来最为让一干顽童头疼的算术都是心算过后张口就来,于是杨清正也当真是起了爱才之心,答应供叶蒸读书——这可是不世出的天才,现在拉上去直接参加科举都能稳稳地中进士,有这小子作为自己的门生,下半辈子再不收一个学生都够本了!

    此事过后,叶二百之大名在京城之内不胫而走,但叶蒸此时却突然变了卦——他突然有点儿不满主考官那见风使舵的态度,直觉上也不太喜欢杨清正,所以就在这个当口独自敲了山河府的鱼龙鼓——正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排在他屁股后边的……正是大他一岁的曹聚。